鸟瞰
你/一会儿看我/一会儿看云
我觉得/你看我时很远/你看云时很近
易东来说，多看动物，多接触人，对他的恢复有好处。孙晓琴给他买了自然博物馆套票，每天骑着小电车带着儿子去，每天傍晚带着他回来，殷切里翻涌一点焦虑。李火旺尚未复学，一潭死水一样的人，从疾病里醒觉，天堂地狱都走过一遭，砸进现实里，砸进心里，心上皲裂陨石坑。他每天四层楼逛一遍，指示标语行将会背，四层讲人体结构，三层讲远古生物，二层是现代生物，一层都是铺天盖地的生物标本，一个活生生的，巨大的，动物尸体展柜。鲸鱼震动伪饰嗡鸣，李火旺心里笑：人怎么会以为是鲸鱼在叫？
李火旺一层层走，拍着楼梯，数楼梯有几层，最后停在一层，巨大的造景，瀑布垂直坠地，硕大建筑里唯一确凿的东西，李火旺看到鸟类从高处俯冲而下。李火旺想去摸瀑布的水，伸出手指去，背后传来声音：会吓到它们的。
他一转头，有人。对方的身量高挑。李火旺皱眉：怎么这样高？显得他还很矮似的。再抬头，又不忍心这样想了，对方的笑眼像一捧湖水，快要漏出来了。怎么会有人笑得这么过头，又这么恰到好处？他都不忍心跟他置气，怪他打扰自己。
对方的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，一个噤声的手势，李火旺就不说话了，对方好像会魔法，一根手指就可以收束所有声音。他指了指湖面的水鸟，李火旺想：他的意思是，我们一起等它离开。他突然觉得有点好笑：在一个这么大的建筑中，有一个人的心里还装着一只小鸟，他有等它飞走的耐心。
鸟振翅飞走，对方好整以暇地坐下：你每天都来，对吗？你喜欢它们吗？
李火旺答：我之前生病，医生说我应该多看点动的东西……呃，好得快。
那双眼睛里就涌出一些惆怅来：生病了？
我已经好了。李火旺回答。
对方坐在他旁边，自顾自地自我介绍，说自己叫诸葛渊，是这里的鸟类研究员，正在这里做实习，他还神在在地介绍：觉不觉得很特别？这里没有玻璃，它们却不飞进来。它们都是日行鸟类，合理调整光照，它们就会呆在光照强烈的地方。它们没有剪羽，所以……
诸葛渊看向展台，眼神里的光突然转一下，回头看李火旺，正对上李火旺凝视他的眼睛，神色倒认真起来：如果奇迹发生，它们就会飞过来。
李火旺被他看得实在心乱，转过头去看鸟。鸟扑扇翅膀飞得很高，俯冲下来，诸葛渊又继续滔滔不绝地讲他的鸟类知识。这人话实在是多，态度又实在殷切，他把他的善意递给你，是不是从没想过，其实有人受不住？李火旺的心被回忆咬住：对他好，连猫都要不幸一样，有人施以恶意，他就口眼并用咬回去，想起恶意，口腔里都是血的味道，翻涌出铁锈味。李火旺你和野猫野狗有什么区别？
李火旺的耳边又响起来：有什么区别？
他看着对方翻飞的手指，鼓膜嘭地响一下：那我要不要咬一口证明给你看？证明给你看就好了，对吗？他咬紧牙齿，想：证明给你看就好了对吗？
翻飞的手指组成鸟的形状，在他的眼前飞略，捂住他的耳朵，李火旺听到诸葛渊说：它就这样飞过来，到我面前，我当时觉得，这就是奇迹发生的时刻。
它在李火旺的鼓膜震动，它在说：这是奇迹发生的时刻。李火旺皱眉望诸葛渊，诸葛渊问他：是不是有点无聊？
李火旺望着他的眼睛，摇头：不是……没有。又摇头。小鸟一样的手指从他的耳边飞走。
诸葛渊真的很能说，陪着他把四层又逛一遍，二人拍遍栏杆，时间过得很快，广播在功放闭馆通知，他们一起走出去。
明天还来吗？诸葛渊问他。
诸葛渊有等鸟飞走的耐心，也有等他来的耐心吗？当诸葛渊不再看展台的时候，李火旺就低下头，不去看他眼中那捧湖水，因为害怕看得太久，他就会过分地口渴。他自认自己没有口渴的资格，向外走，路走一半，他和诸葛渊道别：再见。又鼓起勇气似的，抬头看到对方的眼睛：我明天还来！
对方的眼睛里仍旧有柔软的笑意，回答他：好，那等你。
李火旺看着那双眼睛咽了咽口水：他觉得有些渴了。
孙晓琴来接李火旺，看一潭死水活了过来，骑着小电车，觉得风都是甜的，她问李火旺：儿子今天怎么样？开不开心呀？李火旺抬头看天，天空一线明黄和蔚蓝织在一起，想起诸葛渊的笑眼。看着夕阳，他黑漆漆的眼珠也亮了起来，自己也没意识到地笑了，有一搭没一搭地答孙晓琴的话：是挺开心的。
水从心的裂缝中涌起，然后漫浸了他，他的耳边翻滚着水波，以及水鸟的歌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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